十分鐘前,我走進老人的房間。手裏搭着一條浴巾。黑夜寂靜裏,一聲大叫劃破長空:我不要媽媽啦!兒子滿臉淚痕,大張着嘴,嗚嗚哇哇地大哭。旁邊站着的我,一臉生無可戀。真的,生無可戀。
晚上八點半,正是孩子準備睡覺的點兒。
老人出去散步了,房間裏只有老大在,電視熒光閃爍,熊大熊二和光頭強正在森林裏纏鬥。
我說:洗澡去。
兒子嘻嘻哈哈地笑,完全沒聽到一樣。
我說:五分鐘以後,我再來找你,希望你到時候知道該怎麼做。
五分鐘後,我走進房間。光頭強依舊在嘶吼。
啪嗒,我摁下了電視的開關。
又一聲啪!嗒!兒子把他手裏的遙控器狠狠地衝我砸過來。
我倆的怒火,瞬間點燃!黑夜裏,兒子的嘶吼聲比動畫片更加尖利。是的,他就是熊大熊二的合體,我就是那個拿槍打不着熊的光頭強。
我一言不發看着他發飆,他用他僅有的智商和勒索方式發泄自己的怒火,我雙手交叉,越發的怒不可遏。白天的一幕幕在我的眼前閃過:
週末,爸爸加班,我帶他和妹妹去捉魚。
小溪裏,他和同伴興奮地把水潑到彼此身上。
他們搬起石頭,巨大的水花濺到旁邊的小朋友身上,對方發出一陣尖叫。
中午吃飯,他和同伴邊吃邊打,打到所有旁人都伸長脖子張望。
他吃完了所有的肉,剩下一碗完整的白米飯。
他和同伴又打了起來,我把他倆帶到戶外,熄火的代價,是在攝氏三十八度的高溫下,玩獵人和巨人的遊戲。
他堅持要在熱辣高溫下等待別人送一個價值兩分錢的氣球。
下午睡完午覺,他爬起來的第一個問題:媽媽,我可以玩iPad嗎?
……
白天的一幕幕閃過,妹妹是這樣的安靜可人,哥哥是這樣的無以形容。
黑夜裏,他的嚎叫還在繼續。我沒有迴應,冷漠地看着。終於,在他吼出那句“我不要媽媽啦”的瞬間,我放開抱緊的胳膊。
啪!一巴掌。
兒子愣住了,他憑生收穫的第一個巴掌。
一個怒不可遏的女人,扇了他一巴掌。這個女人,瞭解過她能瞭解的幾乎所有的育兒理念,學習過積極育兒、正面管教,看過不吼不叫養育好孩子的書籍,也常常作爲親子達人給別人養育孩子的建議。
但此時此刻,她對孩子的處理就是:一巴掌。
嚎叫還在繼續,但已經弱勢了許多。體罰的威力彰顯了出來,他去洗澡、刷牙,躺在牀上之前,弱弱地哀求道:媽媽,你抱我一下吧。
我拒絕了:媽媽現在不想抱任何人,自己也不想抱。
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溫柔的媽媽和一個邪惡的媽媽,溫柔的媽媽很強大,她總是包容自己的孩子、微笑地面對他們,愛他們。還有一個邪惡的媽媽,她被當成士兵一樣來訓練,早起早睡、令行禁止。她是被兇大的,所以她也會對孩子兇。
有一天,溫柔的媽媽對邪惡的媽媽施了魔法,邪惡的媽媽就睡着了。溫柔的媽媽很有力氣的時候,魔法就很有效,邪惡媽媽就不會醒過來。
但是,有些時候溫柔的媽媽太累了,胳膊都擡不起來,她沒有力氣,魔法就會失效。這個時候邪惡的媽媽就會醒過來,大吼大叫着發脾氣。
溫柔的媽媽需要休息,這樣纔有力氣讓邪惡的媽媽睡着。
你願意幫助溫柔的媽媽嗎?
兒子點點頭,似懂非懂。
邪惡的媽媽讓你有什麼感覺?我問他。
傷心嗎?點頭。
難過嗎?點頭。
憤怒嗎?搖頭:不,不憤怒。
爲什麼?
因爲我覺得媽媽不一樣了,我害怕。
媽媽你抱抱我吧。他帶着哭腔。
我伸手抱他,他在我懷裏微微抽泣。我的心疲憊又沉重,除了一個鬼編鬼造的故事,我無以安慰自己,也無以安慰他。
多少次,我都在失控的邊緣。
別說兩個孩子,就算一個孩子,對母親的養育壓力真的都太大。他們在鬧,你卻要笑。無論鬧成什麼樣,你都要提醒自己:hold住,不能發脾氣!
有些時候,這種自我壓制比發泄難太多。斯坦福大學教授凱利.麥格尼格爾就在《自控力》中寫道:“媽媽之所以通過大喊大叫來發泄情緒,並不只是因爲孩子們做的錯事,而是因爲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和‘完美母親’相去甚遠。”
越想做個好母親,離失控的邊緣越近。
積累起來的憤怒,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勢不可擋。
不發脾氣難受,發完脾氣更難受。
但當那些怒氣一涌而出的時候,得到的卻往往不是發泄的快樂,而是更多的自責、愧疚:爲什麼我做不到?爲什麼讓孩子受傷害的偏偏是我?
哪個媽媽不想給孩子完美的成長?沒有創傷,沒有遺憾。想起童年,都是滿滿的歡樂與幸福。
但可惜,沒有人可以迴避傷害,就像沒有人可以在成長的道路上從不跌倒。
人生不過就是喜怒哀樂、五味雜陳。
有喜就會有怒。有哀就會有樂。
拒絕了傷害,就不知道安全的珍貴。
拒絕了失望,就不知道滿足的難得。
當我們追尋着完美的成長,迴避所有的傷害和痛苦時,這樣的“完美”又價值幾何?
僞裝的完美,不如殘缺的真實。
當你窮極努力而無法達成目標的時候,那種挫敗感其實比不達目標本身更加難以承受。其實,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一開始設定的目標就過於完美。
我何必僞裝好媽媽?我不過就是一個跌跌撞撞、邊摔打邊前進的普通媽媽。孩子不受控、令人抓狂是他本性的一部分,爲什麼我接受他的不完美,卻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呢?
我們推崇好媽媽就是好老師,情願對自己狠一點、再狠一點,卻羞談自我原諒的價值。似乎只有不斷地自我鞭策,才能成爲理想中的那個好媽媽。但自責的危險,比自我原諒更甚。
引來更多糟糕後果的原因,往往不是因爲我們放棄或失敗,而是因爲放棄或失敗之後的羞恥感、愧疚感,甚至是罪惡感。
快樂的源泉,常常正是痛苦的根源。對理想狀態的苛求往往會讓人陷入壓力與挫折之中,卻忘記人其實就是有血有肉、有怒有喜,原諒自己比懲罰自己更重要。
生氣會過去、憤怒也會過去,重要的不是後悔覆水難收,而是放下傷痛繼續前行。
畢竟,孩子需要榜樣,不是一個事事完美的偶像,而是一個能夠正視自己、管束自己和修復自己的範例。
放下完美,輕裝上陣。當溫柔的媽媽值得點讚的時候,那個邪惡的媽媽難道不值得一個擁抱,值得一句輕輕的安慰:“我懂你,你真的很難過”嗎?
後來,兒子問我:溫柔媽媽是用什麼魔法讓邪惡媽媽睡着的?
我回答:溫柔媽媽找了一張軟軟的牀,讓邪惡媽媽舒服地躺下,告訴她‘我原諒你了’。
然後,邪惡的媽媽就放心地睡着了。
這個魔法。就叫做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