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際遇和她也差不多，一對比其他親戚，這家子肯定是很窩氣的。但一開始，他們雖清貧，但充滿希望——因爲小鵬。小鵬幾乎和我同歲，是我這輩孩子裏最有天資的，一直是學霸，據說從來沒拿過第二名。懂事異常早——因爲承載着全家的翻身夢想——大鵬展翅，其志鳥雀焉能知。小鵬是我的遠房表弟，是我媽的家族左家那邊的。這個家族曾經是望族，到了我媽那輩——宗字輩，境遇落差很大：有我媽這種一路開掛從底層走到學術頂層的，有個舅舅從路邊修單車修成了重慶一方霸主的，也有小鵬媽媽，就是我嬢嬢那樣，先後經歷下鄉下崗的絕對社會底層。
“你將來一定要上清華北大”，這是鵬爸從小在他耳邊的說辭，這是洗腦嗎？叫這做激發鬥志，理想，人生目標也未嘗不可。
因爲有“任務”在身，小鵬異常勤奮。從小學一直到初三都在二線城市重點小學穩佔第一，市裏也有名次。於是高中被保送到了成都七中。悲劇就此開始。
就像之前《“孩子，你真聰明”是句伴隨一生的魔咒》說的一樣，進入一個高手林立的新環境，成績滑坡是每個new comer的必然經歷。在原來教育資源相對匱乏的二線城市，學霸圈拼的是天資，是勤奮。到了七中小鵬的對手是一些家境，教育資源，各方面領先他一大截，卻具備同樣天資和勤奮的孩子，他發現自己戰鬥力疲軟了。就像在同一條跑道上，你是一個人在跑，其他選手後面跟的是一個連的後勤補給人員。
這個排位是進不了清北的。小鵬給爸爸電話，對娃十六年以來只會讚美和驕傲的鵬爸換了副面孔。他把小鵬大罵一頓：“你的第一哪兒去了？你的第一哪兒去了？你就吞得下這口氣，你要不要面子？你還是個男人嗎？。。。。”
他不相信一直是天才的第一的小鵬，會幹不過一羣養尊處優的富家子。
鵬爸知道他給不了小鵬任何後勤補給：兩個下崗工人，要錢沒錢，要知識沒知識，連怎麼給娃精神支援都一竅不通。於是“罵”成了唯一的“支援”方法。每次和家裏通電話，就是一頓亂罵。粗人發泄情緒的本能，其實和動物區別不大，但美其名曰激將法。小鵬也慢慢被罵麻木了。
高二，要文理分科了，當然擠進理科是所有家長的願望。爲了讓娃能進理科，小鵬家做了一個決定：鵬爸搬來成都照顧小鵬。於是他在中學附近租了房子，和兒子住到一起。
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小鵬考慮再三後得出一個結論，自己優勢在文科，報理科毫無勝算，所以決定報文科。結果迎來的是爸爸的一頓暴打。據說，那段時期小鵬幾乎隔三差五就被鵬爸揍。有一次鵬爸追着他打到學校，小鵬躲到了學校保安亭。次日班主任校長請了爺倆聊天。學校轟動了，以爲鵬爸會殺娃。
據說那之後，小鵬捱揍就是和吃飯一樣的事兒。
我幾歲第一次見到鵬爸時，他是那種很窩囊的男人，臉很黃，頭髮花白，鞠樓着身體，憨厚地笑，偶爾打一下老婆，不算好男人，但還不算十惡不赦。
小鵬高中的時候他已經徹底變成一個我今天眼中最惡劣的男人和家長。不養家餬口做家務，長期酗酒，打牌輸錢，全部人生希望都寄託在兒子這根救命稻草上——通過打罵。
到了小鵬高三模擬考之前沒多久的一天，我媽媽告訴我，她接到了嬢嬢的電話：小鵬瘋了。有天，他在學校上自習忽然站了起來，拖了一張板凳，開始在走廊狂奔，見一個窗，砸一個窗。然後爬到頂樓大哭大笑。
人生中有些東西是不可逆的。其中有一樣就是瘋了：瘋了就是瘋了。
我當時沒仔細問是什麼精神病，我也在忙高考嘛。橋段屬於精分的經典橋段：有幻視幻聽，妄想有外星人要綁架他做實驗；暴力傾向嚴重，有次用菜刀把鵬爸的胳膊砍得看到白骨；也有次從三樓跳下去，後來落下個瘸腿。
反正沒人敢想象這個家庭是怎麼活下去的。
四年後我大學畢業就出國了，臨走前去了一趟成都。那時候，鵬爸已經死了。他酗酒太猛，有一天說肝疼，以爲肝硬化去醫院，就是肝癌晚期，沒錢治，兩個月就去了。我到嬢嬢家給他們捎錢，娘倆外貌上就一個詞帶過：殘到不忍直視。家裏就像個地獄：家裏所有的傢俱物品都是破的，碎的，有刀痕的，反正他隨時會扔東西，所以嬢嬢慢慢也就不收拾不打掃了。破罐子破摔是啥樣，我那次搞明白了。
小鵬當時沒有發病，在寫字。見我來了，就來和我聊天。他拉着我的手，挺正常的，不過像個高中生，不像個同歲人。忘了聊了什麼，但他給了我看他的日記，是最清醒的時候寫的。文字大致如下：
我以前在學校時也很優秀。後來，兒時的黑暗回憶，來自學校的壓力，來自爸爸的期待，三重作用下，讓我揹負了那個年紀不該揹負的沉重的責任。
現在，每次當我頭腦清醒的時候，就是我最恐懼的時候。每次看到家裏的一切，看到駝背瘦小枯黃的媽媽，想到她可能會死，然後我就要孤單地漂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生活能力。。。我就會思考，活着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