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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告別盧安克——柴靜採訪盧安克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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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德國有很多個盧安克一樣的人,但在中國,他確實開創了中國研究真正的素質教育,天性教育的先河,也開創了人生只爲爲興趣而活的先河。他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我們以爲現實中不存在的生活方式。而後讓我們感慨良多,我可以更平靜,更清晰的看待自己的生活,去感受,去思考。

柴靜:告別盧安克——柴靜採訪盧安克有感

柴靜《告別盧安克》

 

廣西的山,線條柔和且起落極大,秀美又突兀,經常在最高的邊緣突然滑落,跌到谷底再急速飛昇起來,那種巨幅的跌宕,很象一個又一個連着的筆架,又頗似一首曲子在播放器裏播放時,音頻起伏形成的波紋,彷彿在唱着一首曲折卻沉默的歌 ;廣西的天,沒有太陽時總是青黛色的,像有一層薄霧把所有的景緻蒙上一層淺灰;山坡上,矮腿馬或飲着甘甜的山泉水,或悠閒地吃草;遠處一層層的梯田,顏色均勻,齊茬茬,嫩黃黃,根根向上,隨行的人說這叫“望天田”,農民將種子灑進田裏,就由它自然生長,全靠老天賞飯,雨水灌溉,就象那些深山裏父母不在身邊,野生野長的孩子們一樣。

每次去板烈村都要從北京飛三個半小時到南寧,再坐四個半小時的山路到東蘭縣,從東蘭縣再顛簸一個小時,才進到村裏。三年了,一樣的路線,一樣的山色。不一樣的是,那個說自己“命在這裏,離開就沒有命了”的德國志願者盧安克,寫信給柴靜說,他很快將不得不離開中國了。

一. “不是征服,而是承受”

見到他時,他穿着超大的籃球跨欄背心,一樣消瘦,跟三年前的冬天一樣光着腳,一見面,還是基督一般的微笑,被問到“你好嗎”的時候,回答“也好,也不好”。見面的最初,誰都沒有談及離開的話題,似乎誰也不忍心問。

我們跟他去一個叫小羅的留守兒童家裏家訪,曲曲繞繞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到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我們在商量先拍室內的紀實還是先採訪,盧安克在院子裏,對着天邊的落霞,第一次對我們的拍攝提出要求:“先拍外面吧,晚霞多美啊。”攝像們當時已經在屋裏架好了機器,我們說可以改天再專門找地方拍空鏡,他堅持說,“小羅家的這個角度,能看到板烈最好的景色,再不拍,天就要黑了。”

後來的幾次採訪也是如此,很多場景是他自己選擇,比如他希望坐在他給孩子們拍電視劇的半山腰的大石頭平臺上採訪,那裏空曠,視野舒展,能俯瞰到板烈小學和周圍的梯田與村莊。他也會主動地告訴我們,爬到學校屋頂上能拍到什麼,哪個山頭的哪片樹林後面又能拍到什麼,去哪裏掏螃蟹,去哪裏挖蚯蚓⋯⋯他在這裏陪伴留守兒童已經十多年,漫山遍野都是他的步子,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樂趣,當他一言不發地望着大山發呆時,他彷彿整個人也都沉浸在與這片土地最後的相處中。在接受採訪的那幾天,他隔斷了自己唯一與外界通訊的方式——郵件。他說他想安靜地度過這幾天,他太緊張了,緊張到都不敢看郵件,怕家人又寫信催他回去。

柴靜說,這是她見到的盧安克,最“失穩”的一次。

柴靜:你已經爲留守兒童做了很多了,你可以有機會去過你個人的生活。

盧安克:如果我覺得我欠他們什麼,就會這麼說,我不是因爲覺得欠他們什麼,我是喜歡。

柴靜:如果按你自己的意願選擇,你希望怎樣生活?

盧安克:就喜歡繼續留在這裏。

他劈着木頭生火,柴安靜地陪他坐着,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有木柴燒裂的咔嚓聲和緩緩蔓延開的小火星子,直到盧安克緩緩說,“(離開)是我老婆的選擇”。

當年的盧安克“不喝酒、不吃肉、不談戀愛”,因爲他心中,有“比這些更大的樂趣”。但一年多前,他與曾經同在山區服務多年的女志願者結婚,而妻子已經到了渴望安定生活的年紀,希望他結束這種青春期衝動般的理想主義生活,並幫他在杭州一個手機企業找了一份正常工作。他不願意去那個手機企業,又不忍拒絕和傷害妻子,只能先離開農村。而他的簽證即將到期,如果結束支教又沒有新工作,他也會同時失去留在中國的合法身份。

他說他的處境,就跟他和孩子們一起創作和拍攝的電視劇《心鏡》中的主角容承一樣。容承的意思,大約便是“容忍和承受”。這個主人公沒有任何超能力,他的能力就在於能夠接受一切的壓力、攻擊、羞辱、困境,沒有所求,沒有目的,他的心靈乾淨到無法被敵人持有的“心鏡”識破,無法被反射和看穿,也無法被擊倒。他的力量,不來自於征服,而來自於承受。

盧安克不願意離開,他說一想起要走,他的心“象死去一樣可怕”,但他依然決定接受將要到來的命運和家庭的責任。他曾經說過:人更大的能力是“有能力卻不使用。”但此時,他也不得不因此而承受痛苦。 他問柴靜,“我該怎麼辦?”

二.“不,他們需要真”

在小羅家,小羅興沖沖地要給我們做晚飯。剝扁豆,淘米、摘小西紅柿⋯⋯各種忙碌。

“能燒給我們這麼多人吃?”“沒問題.”

電飯煲的旋鈕已經生鏽了,他用一把大鉗子咬着開關擰開,把米倒入。炒菜時也很老道,炒、翻、轉、拌、挑,一點不拖泥,反手動作也極爲熟練,柴靜問他誰教的,他說燒着燒着自然就會了,火光照過來,手背上卻儼然有一尺長的紅色燙疤。

因爲在拍攝,攝製人員一口都沒吃,小羅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端着飯要遞給我們,我們不吃,他也不吃,完全是做主人的心態,操心命。我們開始不好意思,硬要勸他吃,盧安克說不用勸,這是孩子待客的習慣和心意。結束拍攝後,因爲他只做了一碗扁豆炒小西紅柿,量根本不夠,我們便轉去另一個老鄉家吃飯。事後我有點後悔,問盧安克,孩子忙了半天,我是不是應該象徵性地吃一口,並且誇讚小羅兩句?我說,“我小時候要是做菜,每個人都必須說好”。盧安克說“他應該不會在意的”。我說“孩子們不是都需要誇嗎?”,他淡淡說,“不,他們需要真。”

他的眼裏有讓人失語的藍,讓我看到自己出於善意而生的“僞”,我覺得他的眼睛就像是一面“心鏡”。

他比誰都更瞭解這些留守的兒童,瞭解他們內心的孤獨和敏感,瞭解他們不需要成人世界的應酬和客套。就像他在《農村支教指南》裏寫的:他們最需要的就是看到,“有一個人,他在作爲真實的自己。在陪伴着我的時候,他忘掉了所有的想法,僅僅保留着真實的自己。”

三.“思考帶來痛苦,行動纔有用”

採訪時,我們把班上一個平時威風八面,呼來闖去的一個“老大”弄哭了。因爲問他一些簡單的問題,他過於緊張,回答不出,然後突然就肚子痛,滿頭冒汗,眼裏全是淚。 盧安克說,是因爲這個孩子真的在“思考”,真的希望回答我們的問題,真的“在乎”,所以壓力太大。回到宿舍,盧說孩子們都在討論要怎麼折騰我們,比如讓我們去爬後面的大山,因爲這對我們來說很累,而他們覺得“思考很累”,我們讓他們“累死”,他們也想讓我們“累死”。

他說,在農村,人的身體需要勞動,需要行動,而在行動的同時去思考對野慣了的山裏孩子來說是很難受的,所以不如讓他們通過行動來完成任務,先行動,後感受,再理解。從行爲到思維,再從思維到行爲。只有擁有“感受”,才能從內心深處理解。

臨走前的一天,編導螞蟻和攝像紀可成扛着機器,走了來回整整三個小時的山路,跟“老大”一起,翻山越嶺,淋雨、曬太陽,捉魚,一直到日落西山。也許,只有走過一座山,才能瞭解山;只有陪一個人走過漫長的路,才能走進一個人的心裏。

盧安克說,不管是成人,還是孩子,真正的教育是“自己教育自己”,“知道”和“體會到”是兩碼事。

他說,許多志願者來了,總是喜歡讓孩子宣泄內心痛苦,讓他們意識到城鄉的差別,讓他們盼望去大城市,渴望脫離農村,爲了這個目標再去努力學習,他們還喜歡把城裏的一套拿到農村來,搞競爭,搞比賽,弄得農村的老師“恨不得心臟病都出來了”。一定要讓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現狀感到不滿。但改變不了其實反而成爲痛苦。

柴靜:但有人會覺得說,如果爲了孩子更有出息,讓他們痛苦一點,意識到自己對現實的不滿,也許也是必然要經過的一個階段,不是嗎?

盧安克:那去了城市也可能會痛苦。

柴靜:他們會問你,難道你的主張就是什麼都不做嗎?不鼓勵他們拿外界跟自己的生活做比較,也不鼓勵他們?

盧安克:我覺得還是如果他們能學會創建自己的東西,他們到城市的時候,也不用覺得別人那麼有錢,我沒有,我被拋棄。他可以自己創建,他不需要逃。

盧安克說,他們從小沒有家長,沒有家,所以更需要一個權威,創作可以成爲他們的權威,可以給他們歸屬。

四.“急急不成事”

對孩子的羣體採訪在麥堆上進行,孩子們幾乎沒有一刻安靜得下來,永遠在歡騰地打來打去,男生都七橫八歪靠在盧安克身邊,女生一近前就大喊“男女授受不親”。女生們則坐在另側,在麥堆裏挑揀麥稈,把表皮剝開,露出裏面嫩嫩的象牙白色的小管子,放在嘴邊做成小哨子,一吐氣就能吹出嗚嗚的聲音,她們做了幾個,送給柴靜,看誰吹得更響。

“創作就是玩,玩就是創作”。盧安克跟孩子們拍的劇幾乎算不上一個電視劇,主角容承的扮演者更換了十幾次,由學生自告奮勇,大家投票,輪番扮演,演的過程中孩子們也是打打鬧鬧,完全談不上表演,只是把屬於自己的臺詞說出來,經常卡殼,經常笑場,但就是這個劇刻成的光碟,被孩子們視作童年的珍寶。

盧安克說他不需要他們懂得具體臺詞的含義,人生有很多事是先做了,未來纔會明白。此時一個一直很皮,沒說過什麼正經話的孩子突然脫口而出說,“不要急,不要急,急急不成事。”

從盧安克支教的軌跡表象看來,他似乎逐步在往後退。最早他在縣初中教主課英語,因爲適應不了應試教育,於是離開;之後他教不識字的青年修路、畫地圖,試圖改變他們的生活,但發現他們沒有應有的感受力和創造力;再之後,他從小學的孩子教起,教音樂、美術等副課,但孩子長大了,讀到初中,還是會有大量孩子輟學打工、消失進茫茫的人海;再之後他完全放棄對結果的設計,放下期待,陪伴孩子,默默做着人之爲人的最不顯見卻最本質的心靈建設。

我們沒有去刻意蒐集或列舉盧安克給學生帶來的實在的改變,因爲人的心靈只有在未來漫長的人生中才能逐漸顯出力量。我們只是在我們採訪中接觸到的幾個孩子身上體察到細微的痕跡,比如他們眼裏的光芒,比如他們對未來的想像。

如果我們對自己的學生有期待、願望或者“他們應該是怎麼樣子的人”這種想法,我們這種想法就會像一面隔牆一樣站在我們和學生的之間。只要我們放棄對“什麼是好的”這種想法,我們就會發現:什麼都行,學生什麼都能做到。那是因爲放棄之後,我們就無偏見地去觀察,而通過觀察,我們能找到最符合他們的角度。 ——盧安克《農村支教指南》

跟盧安克一起創作電視劇的潘老師,作爲國家財政特招的特崗老師定點在鄉村當老師,三年後,他本可以選擇離開,但在跟盧安克一起工作後,他說他會留下來,因爲這裏有“創作的自由”。

柴靜問他說,“可是在外人看來,會覺得說這樣的創作又不被外界的人看到,只有幾個小孩子,拿着光碟在寂寞的大山裏放,那它對你來說能有那麼大的含意嗎,有那麼重要嗎?” 潘老師回答說,“裏面有一種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五.“沒有期待的日子”

一個曾經申請過《靜觀英倫》實習生的留學德國趙赫同學前段時間給我寫信,寫到一個白髮蒼蒼的德國教授的故事。

“他曾在上海蔘與創建了一家生物學研究所,他的學生都叫他“老爺爺”。在他和一些中國教授一起爲研究所確定發展目標的時候,中國教授們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努力成爲世界前十名的XX領域的研究所。”‘老爺爺’在演講時說的很有意思,他說我非常不贊同這個說法,因爲我們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這個領域的研究所,哪裏來的前十之說。這是他的一個玩笑。他說,我的觀點是,讓我們的研究所成爲"A place where science is driven by curiosity.”(科學被好奇心驅動之地)

而這正是我前段時間自我剖析時思考的問題——我和身邊的許多同學努力的動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和別人的比較。我們看到對手努力了,就會緊張起來,也要加緊努力。我們看到自己的排名下降了,意識到要更加用功,只有贏了,才更有自信。我們無時無刻有意無意的生活在比較之中,我們必須得通過比較來體現優秀。我們那麼關注奧運會的獎牌榜,關注是不是有諾貝爾獎,清華北大的辦學目標之一,就是“努力躋身世界一流大學”。這沒有錯,但也有可能,我們會忘掉自己最原始的慾望是什麼,或者說,我們的慾望慢慢變成了——“讓別人誇我們好”。

相比之下,“爲了好奇心”的樸素理想讓人更加感動。 “生命中真正的樂趣,是當你沉潛於某一事物,完全忘我的剎那。”這是柴老師的博文“給老李的信”中的話。它觸及的是人內心中最爲單純的慾望⋯⋯就像童年時的我們,總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單純的好奇,覺得生活中處處都是新鮮和美好。

很久前,盧安克把自己的博客改名爲了“沒有期待的日子”,他說,“別人佩服我的地方在實際上就是我的無能。我無能爭取利益,無能做判斷,無能去策劃目的,無能去要求別人,無法建立期待。也許我老婆以爲那是超能,而這個誤會就造成了我現在被驅逐出境的結果。還可以用另一種表達:人類大部分的苦都是因爲期待的存在。其實,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須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沒有任何期待和麪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爲這樣,人才能聽到自己的心。”

採訪中,坐在山腰中的石頭平臺上,突然下了一場暴雨,還好有一把巨大的遮陽傘,臨時可以避一避,中間雨忽停忽落,有時大如黃豆,有時細如羊毛。太陽一會兒又出來一下,曬一曬,再下一會,柴靜和盧安克就坐在細雨裏,繼續聊,頭髮溼漉漉地貼在額頭,誰都不想喊停。

臨走時,我和他握手道別,我說,“希望一切問題,都能隨着時間,迎刃而解⋯”,他回答說,“人生中的所有問題都不會白白碰到⋯⋯”

結束採訪後幾周,柴靜收到盧安克的郵件,說他的中國簽證已失效,現在只能獨自前往越南。他和妻子的分歧還未解決,象他自己說的,“也許過幾年才能知道,我能從中得到什麼”

------教育,是人與人之間,也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發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觸碰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只要這樣的傳遞和喚醒不停止,我們就不會告別盧安克.

1

三年前我在廣西訪問在深山板烈當教育志願者的德國人盧安克,今年八月,我收到他的信件,他寄給我一份跟孩子一起拍的電視劇樣本,說“我可能沒有機會繼續跟我的學生做事”。

在2010年,他與一位認識八年的中國女志願者結了婚。我祝賀他,他回信有些低落:“既然我同意成家,那我就要跟着老婆走。雖然我感覺到,我的學生就是我的孩子,板烈就是我的家,但我不能要求老婆也這麼看。她有她的夢想和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現在要面對的就是這些。”

這話裏有些讓我不解。再問才知在成家時,雙方原想一起在山村裏爲留守兒童做事,但是時間推移,妻子有了對生活另外的願望,希望他離開農村,去杭州一家工廠上班。

我從沒把世俗的事情與他聯繫在一起,意料之外,但轉念也覺得是情理之中,“家庭的溫暖和情感,一定會是另一種安慰吧,也許還有未來作爲父親的感受。”

他沒有直接回答,說他如果離開學生,“心都死去了”。

“那麼,有一個問題,請原諒我問得直接一些,在上次我採訪你時,你曾說過,你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什麼是‘一旦走了就放不開的’‘一個人屬於另一個人的愛情’。那麼,現在對你來說,你的看法改變了嗎?如果我的問題太私人,請你不用回答就是。”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說:“我已經不是一個單身漢,已經不可以根據我一個人的想法來決定事情。真是對不起。”

2

我們在板烈再見時,盧安克穿着跨欄背心,晃晃蕩蕩從稻田邊上走過來,瘦了些,有點佝僂了,笑起來眼紋深了,淡金的眉毛已經淡白,整張臉上幾乎只有淺藍的眼睛有顏色。我問“你還好嗎”,他說“也好,也不好”。

四面人多,不好說話,他帶我去了山上一個學生家,是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小孩,叫小羅,與一個智障的哥哥同班,父母打工,他們相依爲命。小羅一進門,先找盆淘米,拿一把扳手,在電飯鍋壞的按鈕處擰了幾把,把飯做上了,山裏人家來了客都是這樣。

豬圏旁有一叢小西紅柿,才成人指甲蓋大,他倆往下摘,我問:‘這麼小能吃了就?”盧安克說:“這更有味道。”遞給我滾圓鮮紅的一個,我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濺在嘴裏的味兒還不錯。家裏沒有別的菜,只有桌上放着一些扁豆,有些日子了,我們把卷邊的角摘了,打算跟小西紅柿炒在一起。盧安克與上次我見到時有些不同,滿腹心事,把豆角一隻只掰斷,我埋頭摘了一會兒,說:“我一路上想着你這次恐怕跟以前心情不太一樣。”

他“是的,有一些壓抑的”。

“難道有可能這是你最後一次回來嗎?”

他攢了滿滿一手豆角不撒“我擔心有這種可能。”

我擡起眼,“記得上次採訪的時候,你說這個地方有你的命,你要是離開你的命就沒了?”

“從心裏來理解是這樣的。”

“你理解你妻子嗎?”

他說:“理解,她是女人。”我聽見旁邊老範和螞蟻齊嘆息。

他起身劈柴生火,準備炒菜,,問他:“怎麼跟他們解釋呢?跟孩子?”

他點着火,煙竄了出來“就給他們說,那個是我老婆的選擇。”

“他們能接受嗎?”

“他們不接受。”

他問我:“但我怎麼處理?”

我怔住了,沒回答,也沒說不知道。我從沒想到過他會問別人他內心的困惑,我被這個困惑之深驚住了。

他左手扶着柴火,右手小鐵斧一下一下劈開縫子,嵌進去的斧子拉起木頭來再用力剁下去,我蹲在附近撿木柴碎片,攏起來放在火堆裏。老範說看回放的時候,很長時間,都只有劈柴在火裏燒裂時畢剝的聲音,和濺出來的幾星火燼。

3

這次的採訪全部是盧安克的安排,他挑選的地點、時間,他讓我們拍烈日下剛收割完的稻子,拍小羅家邊上的晚霞,我們想選擇更好的光線,他堅持:“不拍天要黑了。”他甚至寫了採訪的提綱,手裏攥着一張字條,上面寫着中文和德文交織密密的字,“我怕我自己忘了什麼。”

我沒見過他這麼失穩,也沒見過他這樣在意。

我採訪的孩子中,韓運一個扮演電視劇主角容承,其他老師說他在班上最調皮,常帶着男孩們鬧事,被稱爲“老大”,接受採訪時有些緊張,拿着飯盒的勺子僵坐在桌邊,要求盧安克一定要在邊上。

我問了幾個問題“你爲什麼演容承?””“覺得他性格是怎麼樣的?”……他都說“不知道”,幾個問題下來,我看他是真不知道,帶了一點放棄的感覺,轉頭對盧安克說“可以了”。

孩子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捂着肚子倒在桌子上。我說怎麼了這是,趕緊看他,他說肚子疼。疼得枕在胳膊上,一隻拳頭按着自己胃。

我以爲他是吃飯時說話着涼了。倒杯熱水給他,他不喝,問他要藥嗎,他搖頭。

盧安克蹲在他身邊,撫摸他的背,對他並不說什麼,跟我說了一句“我做德語口語翻譯的時候,也會肚子疼”。

我明白他指什麼,但不確定,俯身對孩子說:‘是因爲我的問題給你壓力了嗎?如果是,那我真的對不起了,韓運。”

他埋在胳臂裏搖頭,“不是”,掙扎起來,臉上還掛着淚水一臉毅然“你問吧”。

是他這一句話,讓我覺得,盧安克說的是真的。他蹲在孩子身邊,不看我,輕聲談:“這裏是農村,自然的力量很強,教他爬山,他什麼山都爬,但叫他反思自己的一些問題他會很痛苦的。”

盧安克陪他回了宿舍,老範看我的神色,知道不理我爲好,帶着大家去拍外景,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六年級教室裏,氣惱不已,“三年了,三年了我還在犯錯,我怎麼這麼蠢,我又問錯了。”我心裏知道,是我心裏那點放棄他的想法,流露在了臉上,男孩覺察了。

坐了半個小時,我絞着手,下去吃飯,小潘老師殺了一隻鴨子熬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大家都坐定了,盧安克在他旁邊給我留了把竹椅子。吃了幾口熱的,我緩過來點兒了,背地裏我問他:“我怎麼老沒辦法改變我的弱點?”

他說:“如果那麼容易的話,還要這麼漫長的人生幹什麼呢。”

4

有半天的時間,盧安克帶着我們組和韓運走了三個小時山路,去爬山,在剛下過雨的小山澗裏捉螃蟹,躺在草地上,一直到日快落。他說不用去安撫和溝通什麼:“跟他溝通沒有用,跟他一起行動有用。創作就是這個道理,一起做某一件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了。”

孩子家裏每人都有一張自己參與的電視劇DVD,看過了無數遍,還是嘻嘻哈哈又看一遍,遇到同學再看一遍,說起一起偷吃大米或者爛泥巴埋到下巴的細節,是真快樂。我們被招待吃了三頓飯,殺了一隻雞,孩子在水龍頭底下洗內臟,盧安克蹲給他打着傘。臨走時韓運又拿出中午剩下的飯和碗筷繼續留人,他只爲了想拖延點時間和盧安克多待一會。

盧安克說不吃了,孩子不吭聲,坐在了門口凳子上。盧安克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背,柔聲說“再見”。

韓運沒擡頭,盧安克出了門。

小紀和螞蟻收拾完東西,出門的時候對孩子說:“再見”,他還是沒有擡頭,也沒說話,只是擺了擺手,小潘老師說他哭了。

拐過一個彎,盧安克站在那裏,看着夕陽快下的山,一動不動地站着,事後他告訴過我,離開孩子時他也哭了。

我知道了他爲什麼要寫信給我,在離開之前他要交託於人,留下一樣東西來替代他:“創作可以成爲他們的權威,可以給他們歸屬。”

5

他在信中提到一本非洲塞拉利昂參加內戰的12歲小孩寫的書,當時這個小孩扼殺了無數同年齡的孩子,爲了能做到這一點,爲了避免受不了的感覺,他天天吸毒。後來這個孩子在聯合國的會議上是這樣解釋的:"我們加入部隊的原因是,我們找不到可吃的,失去了自己的家,但同時盼望着安全,盼望着自己屬於什麼,在這個所有歸屬都垮下來的時代。“這跟留守兒童的情況是相似的,只不過極端得多,誇張得多。爲了找回歸屬,他們什麼都願意做,都沒看清楚對方是同胞還是敵人。

盧安克說:‘中國的社會沒有那樣的背景情況,但中國的留守兒童將也會成爲一個失去控制的因素,除非我們能給他們帶來歸屬感。”

他當年我們採訪的他的學生,一半上了初三,一半去了外地打工,打工的孩子往往加入了幫派,盧安克說這是一種歸屬的需要,這也是當下的中國人最強烈的感受。在這樣一個快速變化的時期裏,空虛會導致消費和破壞,只有當人們創作時,感到創建自己世界的滿足,不會在與別人的比較和外界的壓力下感到被拋棄,這纔是真正的歸屬。

在通信中,我們曾談到,“創作”,這個詞現在常常被當成是一種“手段”------用來吸引孩子學習更多知道的手段,或者一種學習之外的調節。好象生活中總有一個偉大莊嚴的目的,一切都爲這個目的服務,這個目的是什麼呢?爲了服務於一種意志吧,當這個意志讓你去改造世界時,你要具有這個改造需要的知識。

而創作在盧安克的理解裏,就建立歸屬的方式。青春期的孩子通過行動得到感受,從感受中才慢慢反思,反思又再指導行動,所以他說,靠說話是沒有用的,只有與創作,讓他們一起進入和完成那個“強大的人不是征服什麼,而是能承受什麼”的故事中,感受會象淋雨一樣浸透他們,在未來的人生裏再來滋養一個人。培養了基礎的行爲和感受力再來解放他們的思想,“否則會亂”。

紀律可以帶來秩序,但是是被動的,只有一個人歸屬於一個事情,一羣人,一個社會,纔會有認同,和發自內心去照顧它的願望。

6

採訪結束後,盧安克說他已經滿足,現在可以去滿足妻子的願望了。“承受新來的責任,家庭的責任,不管是什麼結果。”

我說這句話裏面有一種很沉重的意味。

他說:“我也不知道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爲了什麼,有什麼使命,這個只能是慢慢摸索的,所以只能慢慢看有什麼結果,也許過了幾年我明白,爲什麼要這樣。”

“你想檢驗自己?”

他好像觸動了一下,說對。

我說那你害怕那些對你有期待的人會失望嗎。

他說:“把希望放在別人的身上是虛擬的,所以無用。如果自己不去做,那就不會有希望。”

當時暴雨初晴,強光照透了天地,我說:“人生的變化很多,也許三年後我們會再見,再談一次,謝謝你。”

他微笑,說:“也謝謝你。”

7

採訪完第二天,盧安克離開板烈,去了杭州,進了妻子聯繫的工廠,一個星期後他辭職,因爲手續問題,去往越南。他不傷害誰,也不違背自己,他自己來承受命運加諸於身的全部後果,他只說:“別人對我佩服的地方其實是我的無能,我無能爭取利益,無能作判斷,無能去策劃目的,無能去要求別人,無法建立期待。也許有人以爲那是超能,這個誤會就造成了我現在的結果。還可以用另一種表達:人類大部分的苦都是因爲期待的存在。其實,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須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沒有任何期待和麪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爲這樣,人才能聽到自己的心。”

在我寫到這裏時,他仍然在越南,身處在語言不通,無法工作的邊境。除了保持與他的通信,我也沒有更多能做的事。

板烈那場最後的採訪,是在山間高處一片梯田裏的水泥儲水臺上,開始之前下了雨,幸好土地裏有一把破舊的大遮陽傘,是前幾天收麥子的農民留下來,盧安克把它張了起來,足夠我們幾個,加五六個小孩子,還有一個看熱鬧的老農民容身。小羅站在我身邊,幫我拿着本子,兩手抱在胸前。雨下了好一會兒,從傘檐上穿了線,山明一會兒,暗一會兒,大家緊靠着,面向各方自看暴雨裏青綠的田野,很久,有一點金光從東山破過來,烏青的雲滾動奔跑,相互推移,雨就要過去了

是此時的感受,讓我說出節目結尾的話,教育,是人與人之間,也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發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觸碰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只要這樣的傳遞和喚醒不停止, 我們就不會告別盧安克”

 

你們將要成爲的人啊、要承擔的事,我不知道。

我無法給你定下一個目標路

我想做的只有陪伴着你一起在尋找的路上

-----《留守》

1

坐在沙發上,看完專訪李陽和KIM的這期節目,我自己心裏很失落。這個失落是什麼?我沒想清楚。一直在想。

評論裏有各種聲音,有人說:“你的採訪有點象打了一桶水,努力地撈上水面,又沒打上來,不夠犀利。”,又有人說,“幸好你沒有用道德審判的方式,沒有再犀利,沒有試圖駁倒他,而是用了他和KIM兩方力量來實現平衡。”

是,我們在編輯時拿掉了一些採訪中的交鋒,也拿掉了他說的一些更激烈的話。李陽的個性,在遇到針對性問題時,容易在措詞上強硬起來,把自己推向極端。用KIM的話說“他喜歡誇張”,在一個人的真實看法和過度誇張之間,需要有一個我們自己的判斷。否則我們就不是在報道這件事,而是在消費這件事了。

不容忍暴力是社會應該劃的底線,但家庭,性情是私人的事,KIM作爲妻子的感受和看法,勝於他人的千言萬語。

2

那麼,我這個失落到底是什麼?我問了幾位朋友,大家不明其意,都安慰我。我又看了一遍視頻,發現讓我自己難受的,是我自己採訪時狀態。

比如說,我問李陽:家庭在你心中是什麼樣的位置?

他說,只不過是千萬家庭中的一個家庭而已,沒有什麼位置不位置可言。

他緊接着反問我“在我心目中你是一個事業強人,我相信你會大量的時間撲在工作上,你沒有選擇的。”

我說:“我覺得如果我沒有辦法對我身邊的人起到應有的愛和責任,我其實是沒有能力來完成一個好的採訪的。”

“那不是,你只要完成你對你爸爸媽媽的責任,其實丈夫並不是最重要的人。”他後面還有一句“只是外人”

“你知道伴侶是人類最親密的關係。”

“最親密也是最醜惡的關係。”

“但是如果我們要對一個陌生人,我們要友善,要同情和愛,那我們對我們身邊人也一樣。”

“身邊是一個人,旁邊是成千上萬的人。”

這話在紙上看着可能問題不大。

但看電視的時候,我覺得不舒服。我細想來去,是因爲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態上有一種攻防的狀態。

這些話多少帶了某種被他激起的情緒,還有一部分是在表白自己,才說出來的。有讀者看得很清楚,這期節目“內心不平”。

一個記者採訪,即使短暫的兩三個小時,也是一種行爲,進入他人的生活,不得不與之發生因應,一起經歷的時間,包括節目播出後的振盪,這都是千百種行爲中的一種,隱隱撥動現實的因果,如果有主觀的情緒,力會反激回來,那桶水往上拉的時候就會失穩,水花四濺。

他說:“時間和寧靜可以讓一個節目深邃.內心不平,節目便突兀,不夠純靜.”

3

晚上寫書,寫到採訪盧安克時,我們選擇孩子來採訪,老範跟我商量“那個眼睛很溫柔的小孩子比較誠實”

“嗯,對,還有那個,比較活潑,小臉兒滴溜溜圓那個”

小圓臉可愛,他寫了篇作文,被盧安克貼在牆上,名字叫《騎豬》,活潑可喜,他給我們嘰哩呱拉念,聲音清脆得象銀豆子掉在瑪瑙碗裏,我控制不住地一臉笑容,母性溢流。

盧安克身邊的孩子裏還有一個最皮的。

我跟任何別的學生說話,他都會跳進來問“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

等打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跳走了,或者把別人壓在身子底下開始動手了,我們有點無可奈何,如果不採訪他,他就會來搶鏡頭,干擾別人說話,我只好採訪他,他坐在凳子上急得不得了,前搖後晃。

採訪完他我暗鬆口氣“去吧去吧,玩去吧”。

他立刻操起飯盒,跑到院正中,一羣女生堆裏,把鋁飯盒往一個女生腳下咣鐺一扔“給我打飯”,轉身就跑了,那是他姐姐。女生們拿白眼翻他。

再見他是在草地上,幾個孩子滾在盧安克身上折騰,我說了句“老師會累的”

幾個孩子嘻嘻哈哈“他纔不會”

這個小皮孩掰着盧安克的胳膊看他“你會死嗎?”

“會”

“你死就死,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舒服就行”

小黑臉上的表情狡黠又兇蠻,我張口結舌不該怎麼應答,盧安克摟着他,對他微笑“是啊,想那麼多,多累啊”

4

我對這些孩子中的一些人有偏好,他們會刺激我,我的好感或者反感不可避免地會流淌出來,就算我的記者身份要求我,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控制自己。我不明白,難道盧安克沒有嗎?-------他把小黑臉和小圓臉一邊一個都摟在懷裏的時候,是一樣的感情嗎?

我迷惑得很。

我先拐了個彎問他“你認爲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如果自己作爲老師,帶着一種想象,想象學生該怎麼樣,總是把他們的樣子跟覺得該怎麼樣比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礙。這樣我沒辦法跟他們建立關係,這個想象就好象一面隔牆在學生和我的之間,所以我不要這個想象”

我有點懵“我們平常接觸到的一個很好的老師也會說,我想要一個有創造力的,有想象力的,什麼樣的學生,他也會有他的一個標準,難道你沒有嗎?

“那學生做不到,他會不會放棄呢,會不會怪這個學生?”

“可能會失望。”我想了想說。

哦。

他說好感與反感是最有危害的心態“我以前考慮過很多方法,最後放棄了,方法都沒有用,他總是想着這個,沒辦法真正去看學生是怎麼樣子的,如果很開放地看得到,沒有什麼想象,很自然地就會有反應,適合學生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學生很喜歡,很容易接受。”

我說“那很多人覺得,你只是一個生活中陪着他們的人,你並沒有在教育他們啊?”

他說了一句話,我當時沒有注意,日後卻不知不覺盤踞在我心裏“教育就是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不管是故意還是不故意。”

5

我問盧安克爲什麼學生之間攻擊的行爲很頻繁?

“那是他們的教育方式,跟父母學的。學生也互相這樣教育。”

“你認爲他們是在模仿成人的世界?”

“是的,他們沒有看到更好的方式。”

盧安克從不跟孩子去講道理。“語言很多時候是假的”他說“一起經歷過的事情纔是真的”,他有句話兩年來對我影響至深,“教育就是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事情”。

在課堂上,有時有男孩大叫大鬧,甚至罵他嘲笑他,盧安克無法上課,就停下來,他說自己也有發脾氣的衝動,但立刻抑制住“我受不了兇”,這個抑制比發火會更快地讓班裏安靜下來,男孩說,“我管不住自己,你讓我出去站一會兒,”他就開門讓他出去站着。

我轉述孩子的話“他們說你太溫柔了,如果對他們兇一點會更好”

他說“有的人他沒有承受能力,別人罵他,或者對待他不好,他承受不了,所以他必須反應,本來不想打人,但因爲受不了就必須打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就是心理不自由。不能自由地決定自己的行爲,所以因爲受不了,就必須做不想做的事。”

所以他說,“我象接受淋雨一樣,接受他們帶來的後果。”

他要雨自己下來,象大地一樣微微顫抖地承受,不攔無阻,化入地下。

那個黑臉的小皮孩,只有呆在盧安克懷裏的時候,才能那麼一呆十幾分鍾,象只小熊一樣不動。即使是別人挑釁他,他也能呆住不還手。

6

寫到深夜,我收到盧安克的信,他說他已經轉到了長沙的公益組織工作,爲在湘西支教的志願者作紀錄,其他6個月的假期還在板烈。

我回信他,不由得說起我感到的困境:“我在採訪李陽時,很多次想起你,你說的感受最重要,而不是模式。他已經不再感受他人了。我想起你,所以我不再追求在採訪中要擊敗他,我不想說服他,或者戰勝他,我想進入他的心靈,但卻發現什麼都沒有。我好象喚不醒什麼東西。你曾經說過,象淋雨一樣接受每一個孩子,把好感與反感取消。我也想這樣做,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讓他去表達他的瘋狂?公衆會反感他,也幫助不到他。我儘可能地呈現他,但呈現就夠了嗎?我總是想起你的話,真正的人是要象藥一樣進入別人的內心的黑暗,在自己在那裏發揮作用,可我覺得,我該如何把自己交給他?交給他又有什麼用呢?”

今天我收到他的回信:“我覺得,在兩天那麼短的時間內,你也無法把自己交給別人,而且把自己交給別人這個做法可能只適合小孩,因爲小孩還沒有成立他自己獨立的思想,需要能參與我們的,我們需要允許他從我們的身上拿到適合他的東西,而我們又不知道什麼才適合他未來的使命。”

他寫道:“李陽是一個具有非常強烈又獨立想法的大人。你沒必要把自己交給他。如果你對你的採訪要表現什麼沒有目的,李陽也沒有什麼要對抗的,而能很自然地表露他自己的東西,不需要在“對抗”上浪費他的口才。我想這就已經夠了。”

“沒有目的”,這是二00九年我採訪他的時候,他已經提醒過我的事,但直到現在,我看到還是恍然大悟之感。自己腦子裏的樁子,一次次自拔無力。如果說有什麼目的,還是我認爲這世界上有一種“對”的價值觀。還有一種希望人“能夠如此生活”的傳播前提。這種“試圖說服”的態度就成爲大礙。他說過,想改變世界,這個任務太累了,也做不到。做好自己的事,改變自會發生。

7

信中盧安克附了一首歌,說是板烈的孩子們最喜歡的,我打開附件,聽見他的聲音:

“你們將要成爲的人啊、要承擔的事,我不知道。

我無法給你定下一個目標路。”

我心裏一動。

“我想做的只有陪伴着你一起在尋找的路上,

一起去感受生活的滋味,共同經歷”

這個簡單的旋律,我反覆循環聽。每次採訪,都是對自己弱點的反覆發現,他對我說過“你想影響別人,是影響不了的,別人覺得你想影響他,就不接受了”。只有在節目中放棄一定要改善世界的企圖,我們纔有可能真的進入世界之中,看到它的本來面目和背後的必然性。

我問過他“如果不去改變這個世界,那我們做什麼?”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他說“改變自會發生”。

這首有點古怪的歌,聽到後來,一遍一遍,就象細雨綿綿不盡,“我真不想說服你,不想打掉你自己的心啊,更不想把你的心帶走,所以我,只好把我的心都交給你。讓我的生活屬於你,還有我們一起做的事情,只屬於你。”

——柴靜《盧安克的歌》 201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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