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到魯迅先生一篇文章,題目是《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題目中為“做父親”,但文中講的是告別封建枷鎖,成為開悟的父母。
文章寫於1919年,讀完不由感慨,近一百年了,現在的父母,是否已成為文章中寫的覺醒父母呢?
我想到朋友介紹的一位大姐的求助信。
她是60年代末生人,今年近50歲,是北方一所縣城稅務機關的部門負責人。
她痛斥了孩子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學,畢業後計劃留在那裡,而不願回老家工作。
另一方面她也表達了養育孩子的自豪,認為孩子從小都特別優秀,但兒大不由娘,很難控制孩子的思想。
她的問題是,如何才能讓孩子聰明地、乖乖地回家考事業單位,擁有牢靠的編制,而不是苦兮兮地在陌生城市奮鬥?
她的心態很有代表意義,也是兩代之間常見的衝突。
她不厭其煩使用“自私”“白眼狼”的詞彙來形容孩子,養育多年的恩情為何孩子不知道珍惜?
我第一個反應是,她這些標籤,誰聽了都會排斥。
是否回家工作,就是“大公無私”?
我問她是否可以和孩子也交流一下?
她很爽快地把孩子的聯絡方式給了我。
男孩叫曉林,94年生人,畢業後在南方城市已經找到了一份室內設計師的工作。
我問到:“你知道媽媽對你不回老家,心裡很失落嗎?”
曉林沉默了一會說:“她肯定又在指責我自私了吧?
我媽在單位是領導,把這種習慣也帶到家庭中,從小到大都是命令的語氣。
我也是言聽計從,實際上很多自己的想法,都被掩蓋下去了。
考大學考到南方,是我有能力做自己的開始。我很積極參與活動,也很開心。”
我說:“你媽媽是好意,希望你能夠有一份安穩的工作,旱澇保收。”
曉林嘆了口氣:“她想讓我考進和專業沒有一點關係的一些機構,從事行政工作。
但我的特長一直是設計,也希望在大公司鍛鍊。
我先積累幾年,也許過幾年回老家附近的省會城市,創業開一家公司,也有可能。”
他講話沉穩,不像是剛出校門的大學生,也很有想法。
我問到:“你媽媽知道你的規劃嗎?”
電話那端沉默了,我聽到了曉林的哽咽聲。
“我們交流,根本都談不到這個環節。如果不能按她的想法,就站在道德制高點上來責罵,罵的體無完膚。”
“你媽媽很愛你,可能只是表達方式比較極端。她心裡很害怕自己以後沒有依靠。”
我斟酌詞句想去安慰一下他,而那一刻,曉林的委屈爆發了。
“她養我長大,我不知道感恩嗎?難道我不選擇回家,就要被貼上自私的標籤嗎?
我和她聊理想,只會換來打擊和否定‘別不切實際了’。
我也會迴應她的各種吐槽,我也愛她,也會買禮物。
但我在外面工作幾年,這就叫‘不孝’嗎? ”
曉林的媽媽很有代表性。
很多出生於50後到60年末期的人,因為歷史原因,在青少年時期,很多人受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尤其是精神層面。
而他們的下一代,大多又是獨生子女。
很多這個階段的人正在從中年走向老年,對自我沒有認識,除了工作也沒有任何愛好,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
一如曉林說的,“她工作很賣力,回到家就是看電視打牌,聊家長裡短的閒話。滿腦子想的是等我回家,娶媳婦,抱孫子。
即使我現在回家工作,和她也沒有思想的交流,因為精神層面,的確沒啥共同語言。
她還把我當成小孩,希望控制我的思維。”
從經濟層面,曉林媽媽衣食無憂,但從精神層面,她處在試圖控制但也控制不了、恐懼焦慮的階段;
從自我而言,她除了工作,沒有其他任何愛好,缺乏和自我內在世界的連結。
曉林的媽媽用惡毒語言來描述孩子的選擇,也讓孩子感受不到任何尊重。
但她不知道人會把“尊重”作為基本需求,而她深層次也是在表達需求:害怕孩子遠離家鄉,老了以後無所依靠。
美國心理學家沙法麗?薩巴瑞在其著作《覺醒的父母》裡寫到,“自負情緒是內心恐懼的面具。當我們從自負感而不是從生命本質出發,就無法聯絡到孩子的真實內心。”
曉林媽媽以自我為出發點,而不是思考積極的解決方法,失去了和孩子的精神溝通。
傳統意識裡,我們對“孝”的解讀,基於儘量在父母身邊,陪伴左右。
但是今天的時代背景,已天翻地覆:
首先,交通工具的便捷讓兩個城市之間,幾小時就可以互通往來;
曉林媽媽想念兒子,完全有能力去他的城市小住幾天,而不是坐上幾夜火車也看不到孩子;
第二,新媒體傳播無比發達,微信和視訊通話以秒計算的速度,曉林和媽媽可以迅速聯絡;
第三,曉林媽媽不到50歲,在古代是高齡,而在今天是一個正當年的中年人,可以發展興趣愛好,而不是精神空洞地只看電視打發時光。
即使曉林按照“旨意”,回到她身邊工作,工作和專業完全沒關係,曉林也可能會陷入精神的無聊空虛;
曉林媽媽只關注家長裡短,和新一代沒有共同語言,也看不慣年輕人的很多生活習慣,在同一屋簷下也可能會爆發矛盾。
基於對曉林媽媽和曉林生活背景的瞭解,我給了這位痛苦的大姐一些建議:
1,積極表達對孩子的感情,少用負面的語言來不停咒罵;
2,減少語言中的命令語氣和強烈的控制慾;
3,尊重孩子目前選擇,可以先在南方城市發展幾年,積累工作經驗後,可以商議考慮回到老家附近省會城市發展;
4,拓展興趣愛好,比如攝影、舞蹈、健身,別再只有電視和打牌,50歲要增加大腦的思考運轉。
5,多邁開腿,去旅行感受不同的景點,豐富精神世界。
回到文章開始提到的魯迅先生文章,我驚訝他在那個封建荼毒的時代,敢於語出驚人:
“很多人的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利思想很重。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
曉林媽媽的邏輯,和文章提到的幾乎一樣“我養他這麼大,白養了嗎?”
魯迅認為新時代的父母,不要再以施恩者自居,是陪伴和愛的關係:
“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
自然界的安排,並不用“恩”,卻給與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之為“愛”。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
關於如何“愛”,魯迅給了三個關鍵詞:
第一,理解。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
第二,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
第三,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
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儘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
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對照以上三條,曉林媽媽在心安理得指責孩子之前,沒有覺察過:
她理解孩子的世界嗎?
為何她可以是命令者,而不是協商者?
孩子是“非我”的個體,為何還在捆綁孩子的選擇?
與她的思維形成對比的,是我的一位忘年交朋友。
他的女兒考入了美國大學後,他也自嘲“以後可能要做空巢老人”了,略有寂寞感。
但他閒暇在書法、攝影、旅行方面收穫很大,也抽空去美國看望孩子。
當他看到孩子發展的很好,也經常和他郵件往來,彙報最新思想狀況。
即使空間上,父親和女兒是萬里之遙,但在心靈層面,雙方無縫隙對接,是真正默契的精神夥伴。
而另一個國度的黎巴嫩詩人紀伯倫,也在近100年前的1923年,寫下唯美而警世的詩篇,來提醒父母們覺醒: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屬於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
今天,時代給了年輕人更多元的選擇。
很多人,畢業後回到父母身邊工作,是很好的陪伴。
也有人,在外辛苦闖蕩拼搏,也不希望因此就被安上“不孝自私”的頭銜。
在家陪伴,對長輩是愛與懂得;
在外打拼,孩子也希望新時代的父母,可以理解,儘量多回家看父母,也爭取父母年邁後生活在一起,多陪伴。
沙法麗?薩巴瑞說,“我們給予孩子最隆重的禮物就是理解他們的能力,看清楚他們的人格是獨立於我們的。”
新時代的覺醒父母,該如何在時代的變化裡與時俱進?
並不是把晚年全部都寄予孩子身上,也不是另一個極端:遠離孩子,老無所依。
覺醒的父母,首先有覺醒意識,先去關照自己的精神世界,活得更加充實;
下一代人也更積極關照父母的心靈世界,陪伴父母一起成長,幫助他們,除了物質生活之外,獲得更豐盈的精神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