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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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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土家野夫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由荊棘灌木組成的植被,覆蓋了整片貧瘠的土地,沒有一棵喬木。也許是由於海拔太高,到了冬天,所有稍高的樹都被積雪和冰凌壓折。在自然界的生存競爭法則中,決定了這座山只能選擇叢莽和野草,作爲它唯一的苦寒衣飾。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第2張

山上有許多深不可測的垂直凹陷的洞,我們那裏俗稱爲天坑。很難理解何以大地之上會突然塌陷出這些密集的深井,彷彿曾經有一陣巨大的隕石雨侵襲過這片山地,在原本完整的地表上砸出了這滿目瘡痍的彈孔。或者這是早已冷卻的火山口,依舊張大着沉默的喉嚨。因爲沉沉不語,反而具有威嚴的深邃,似乎連鳥也不在這些漆黑的眼睛上盤旋。我們則更不敢臨淵俯瞰,生怕其中是龍潭虎穴,有可能會將人獸吞噬。

就在這座神奇詭異的山上,地勘隊確認蘊藏着巨大的煤礦。一九七二年的中國政壇,因爲林彪的墜落,各地漸漸恢復秩序而重新強調要抓經濟建設,一大批久已靠邊站的幹部紛紛被啓用。原本被打倒已在齊嶽山煤礦燒開水的父親,忽然得到了新的任命,到這座荒山上去組建分廠——石洞子煤礦。

在此之前,我像一個不良少年,在小鎮上聚衆鬥毆等劣跡已使我臭名昭著。經過母親的千錘百煉,似乎仍難使我收斂頑劣。到了暑假,母親遂將我託管給山頂上的父親,並聲稱:你的兒子,你去挽救吧!父親是認賬的,他看得出來我其時的惡行,與他當年的爲非作歹如出一轍,他也曾經因爲打架,而被民國時代的恩施清江中學開除。他義不容辭地再次把我帶向另一座高山,他似乎有信心讓我在工人階級的淳樸厚道中,薰陶到一點美德。

那是一個完全需要步行攀登才能接近的地方,只有馬拉車才偶爾沿着一條岌岌可危的小路去送點貨物。嚴格地說,在我的少年時代,父親對我是缺乏所謂的諄諄教誨的。他不是一個喜歡給兒女灌輸道理的人,要麼怒目而視讓你不寒而慄,要麼採取革命行動直接訴諸暴力,簡單明快,有迅速解決事端的魄力。這與他的蠻族出生,以及長期與工人階級打成一片有很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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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並非生性內向的人,他的寡言在很多程度上是因爲他那時處在被迫害中,缺乏心境與孩子們溝通。不管他在外受了多麼大的屈辱和折磨,他回家也從不流露。只是鐵青着臉色自個壓抑,根本沒有閒情逸致去抒發什麼父愛。同時,他也可能認爲孩子只需要影響,而不必藉助於口頭教育。所以,他極少和我談心,一般脫口而出的語言都是命令,只有在百無聊賴或心緒較好時才偶吐真言,不,是箴言,像稀有金屬一般珍貴。

我和父親沿着那條彷彿自古就有的山石小徑默默地攀登。有一陣子,我們迷失在濃霧中,一種濃稠得可以擠出水的白霧。那一刻,前行的父親的背影,如一個偉大的靈魂一般飄忽。他幾乎從不回顧跟在後面的孩子,一點也不擔心這個才十歲的兒子,有可能迷失在懸崖峭壁之間。我不知道他的自信,或者說對我的追隨能力的信任究竟源自哪裏。當我難免磕碰跌倒的時候,我內心也不免怨尤——用今天的視覺來俯瞰這一對默然攀爬的父子時,真的很難相信這是親生的。

穿出霧陣,如入天空,腳下白浪滔滔,太陽正在雲海那端艱難地浮出。我驚羨於這一幕風景的壯觀,父親卻對自然界的美缺乏足夠的興趣。我已走得氣喘吁吁,腳軟腰痠,很渴望坐下來小憩一番,但卻沒有勇氣向神情莊嚴的父親提出要求。他似乎依舊忽略了我的存在,只顧沉浸在他的思考中埋首向前。

直到登上了山頂,他才掏出一支菸點燃,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俯察來路。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爬山不能歇,越歇越軟,要一鼓作氣才行。他似乎早已覺察了我的意圖,只是這時才肯來揭示他的經驗。

山頂上就有那條供馬車出入的坎坷道路,要沿着這條路橫行十幾裏,才能抵達那個石洞子煤礦。我屁顛屁顛地尾隨着父親,真渴望有一輛車能把我們捎去。未幾,隨着鈴鐺聲聲,果見塵土飛揚中一架三套車滾滾而來。我遠遠就認出那位趕車師傅,正是我家汪營小鎮馬車店裏的,父親自然也認識。我忍不住央求父親“請他帶我們一腳吧!”父親不答,佇足小立於路邊,那架大車經過我們身邊時,趕車人視若無睹地揚鞭向前。

車塵裏的父親沒有舉手示意,像一個石雕般沉默佇立。我有些惱火地問父親爲什麼不打招呼,父親說——他是認得我的,他要想帶我們,他會主動停車。我們又不是走不到,而招手就是乞求,是有失身份的。他若不想幫你,乞求也沒有任何意義。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這是父親的哲學。尤其他在經歷了文革中人世的寵辱炎涼之後,更加不願俯首乞憐。他可以接受別人的主動幫助,而且平生加倍地回報,但絕不向人求助。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第4張

當時這座小礦只有幾十個工人,一棟簡易的磚樓,包含了一個煤礦的全部辦公和食宿設施。方圓十里沒有人家,更沒有一個女人。那個煤井是當地人民公社挖掘無煤後廢棄的老井,父親他們煤礦收回後,堅信只要繼續向下深入,就會發現富礦。礦井呈45°角向地下斜插進去,不像我從前熟悉的平井。每天工人們下去,開採的礦渣都依靠井面的一臺卷纜機,用鋼絲繩將一輛礦車拽上來倒掉又放下去。父親是個工作狂,他只規定我不許下井玩,然後便把我放牧在這片原始的土地上,就只顧他自己的事去了。

礦場往前走一里多路,有個小水塘。山裏溢出來的水,流成很小的溪流,魚蝦都不長,這便是礦工們飲水洗用的所在。每天黃昏時,父親帶着一羣渾身黢黑的工人,像穿越到非洲某個原始部落一樣,嘻嘻哈哈朝這個水塘前進。他同時也拎着我來到塘邊,集體褪盡衣褲,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體衝浴,毫不擔心會被外人撞見。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第5張

礦工們每一天的下班出洞,都像從地獄中死裏逃生,有着大難不死般的慶幸和狂歡。他們在曠野羣裸,互相潑水洗刷着一天的煤灰和疲乏。彼此評價着對方雞巴的奇形異狀,極粗魯地開各種下流玩笑,並各自逼供或供述與老婆的隱私,發泄着青春期的性壓抑。父親是礦長,緊繃的臉偶爾也不免破顏,他既不參予也不制止,而這些部屬也毫不避諱他這個頭兒。很奇怪,父親也從不要我回避這種流氓氛圍,不對我實施各種防疫性教育,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兒子被這些粗野的工人污染得低級趣味。事實上,當我就這樣野生野長地成爲一個男人之後,才發現這種民間性文化的較早啓蒙,倒在一定範圍內,使我添加了一些原始的幽默和趣味。

易哥是這個礦上唯一的城市人,他來自省城武漢,下鄉插隊後招工發配到這個礦山。他有着一副運動型的身段和俊朗的面孔,即便同樣穿着藍布工裝,戴着藤條礦工帽,也比其他的工人顯得合體好看。他會吹口哨和口琴,樂曲也多是我們陌生的調調。他和其他礦工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似乎沒什麼共同語言。有一次在食堂打飯,不知道爲什麼和一個工人動怒,只見他一個叼手一個大背,眨眼間就把對方丟翻在地。因此工人們也多不招惹他,而我父親對他似乎也無好感,總是喜歡板着臉訓斥他幾句。好像也只有我父親罵他時,他纔會露出他嘻皮涎臉的另一面。

我與他的交往乃至成爲他的徒弟,始於一次偶然的發現。我那時喜歡趁大家下井時,到工人宿舍去任意翻查,尋找書讀。我是唯一的孩子,他們都給了我這一特權。我在易君的棉絮下沒找到任何書,卻發現了一把帶鞘的匕首和一張通緝令。武器一向使我着迷,我向他借來以便一個人在山野晃盪時,能夠搏殺一匹想象中的猛獸。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第6張

後來我才漸漸知道,他是與華姐一批下放來的知青,他在全縣的知青隊伍中享有盛名。因爲他擅於技擊而又生性好鬥,在知青中號稱“八大閻王”之一。由於經常的打架滋事,他一個人被髮配到這個角落來監督改造。某天,他指着通緝令上的相片對我說:我很佩服這種人,是一個軍人,軍級幹部,不知何故攜帶兩隻手槍逃跑了,這他媽纔是真正的英雄。少年的我聽到如此驚世駭俗的評論時,如雷轟頂,第一次開始反思英雄的涵義。

易哥在這四下無人的高山上顯得很寂寞,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哀。他從不與人主動尋釁,其它人也不敢撩他。他喜歡一個人下班後拎着自制的彈弓和匕首,到周邊的野山上去轉悠。偶爾拎一串山雞野兔之類回來,血淋淋地扔給廚房,同室的也能跟着改善一下伙食。也許因爲孤獨,也許因爲我的央求,後來他便帶我一起去出獵了。父親對我這樣的冒險追隨,既不反對也不叮囑什麼;似乎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一個自己監管的對象去培訓,也不是什麼壞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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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昏的羣山叢莽間,我們各持一個彈弓追逐着那些無名野鳥,像兩個古老的印第安人。即使在夏日,這片高原的向晚時分也涼風襲人。我們坐在岩石上,俯看山風吹動那無邊的茅草。而很遠的遠處,是山腳下的田園村莊。除開風聲,世界靜得如一個酣睡的孩子。跑累了的他,此時纔開始對我講他那些冒險的闖蕩經歷。爬火車走天下,單挑羣劈與人鬥毆,醇酒婦人青春革命,搶槍武鬥以及插隊落戶,爲飢餓而偷雞摸狗種種。這一切都充滿了那一代紅衛兵的傳奇色彩和悲劇精神,看起來,他既不爲此內疚也不因是得意,彷彿在講一個別國牛虻的故事。

他偶爾會感嘆,告訴我,一個男人的活法就應該是這樣,視生命如兒戲,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珍惜和留戀的東西。然後,他指着我略顯單薄的身子骨說,你應該練練,不然以後會受欺侮的,你要記住,一個男人是絕不能被人欺負的。我說那我就拜你爲師吧。他嘴巴一撅說,你得磕頭,我這點功夫,那也是我磕頭才學到的。我當下跪倒塵埃,在那天蒼蒼野茫茫之間,納頭便拜。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第8張

他說那就先學點丟跤吧。他把摔跤稱爲丟跤,顯得特別的有氣派,彷彿隨便就能把人丟翻一般。我問爲什麼不學拳腳呢?他說拳腳要靠身板,身大力不虧,才能抗打。而丟跤是技巧,你這種身子骨,練技巧比練氣力容易。還說,從來體校武術隊的怕摔跤隊的,因爲摔跤隊的人挨幾拳幾腳問題不大,但是一旦近身肉搏,對方就被完全擒拿住,好拳腳也施展不開了。然後他就開始在草地上把我丟得滿嘴啃泥,再一一爲我分解那些動作的技巧。就這樣每個他下班的日子,我便開始尾隨他去那遼闊的茅草叢中,進行最初的實戰演練。現在想來,也許真的是他閒得蛋疼,纔會對這樣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實施他的英雄主義教育。

暑假結束時,我明顯地意識到自己的腰背增加了力量,也真實地感覺到與人過招時技巧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個男孩自覺有了一點三腳貓功夫,往往臨事會多出異於常人的自信和勇敢。下山前,我去向他道別,按照讀《水滸》學來的規矩,認真地叩頭拜謝。他微笑着說師父沒有絕招傳你,也不講什麼武德。只一條,當只有動手才能維護自己的尊嚴時,你就出手好了,沒什麼好猶豫的。另外,學功夫不要迷信功夫,世上並無真正可以橫行天下的功夫。我給你的口訣就是——一打眼力二打快,三打技巧四打賴。兩下對面,眼中先帶殺氣,手快腳快,功夫只在其三。而打賴,比的則是真正的亡命。你真若性命不顧了,那高手也不敢拿你如何,只得退敗。

野夫:特殊年代裏我那“野獸”般的山頂教育 第9張

看來那個夏天,母親試圖對我進行改造的計劃並未得逞,反而使我增添了更多惹是生非的招數。果然,在讀高中時,我在與一個成年人的摔跤中,造成了脛骨骨裂的後果。不過,在更遙遠的未來再來回顧,我仍然很懷念那短暫的山頂生活,它使我獲得了最初的雄性教育,而且,這種深入骨髓的野蠻訓練,使我得以保持一個男人的姿式,艱難且快活地活過了這大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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