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躲過人生的“流水線”呢？
寶貝上學之前，很多家長都會提醒自己：每個孩子都是上帝花園裏獨一無二的花朵。那個時候，孩子們生長的方式千姿百態。我見過很多形式的幼兒園，理念都很先進，也有不讓孩子上幼兒園，在家自己教養的。
橙子也是這樣無憂無慮地成長。和她的小夥伴們一樣，雖然學鋼琴，跳芭蕾，畫畫，但我爲她挑選的都是愛孩子懂孩子的老師，也從來不給她勤學苦練的壓力。
不過，在她幼兒園中班結束的那個夏天，我眼見一個個比橙子大一年的孩子因爲上學，離開樂園，進入瞭如機械般運轉無休的人生軌道。橙子也在這個時候，考入了一所國際學校的學前班，主要是爲了將來能進這所國際學校讀小學。
學前班是全英語的環境，從英語到拼音再到數學，都以很快的節奏輸入孩子們的頭腦。橙子不能說不適應。她的作業從沒有落下，學得也並不費力。
她的班主任是一位美國女孩兒，既有姐姐的親和，又有老師的嚴格。橙子回家後經常會用最美的線條和顏色，畫下這位金髮碧眼的姐姐。橙子喜歡學校整潔現代大氣的樣子，在班裏也有很多好朋友，每次放學了都捨不得立即離開。
學前班第二學期，我們接到了這所國際學校的小學部面試通知。因爲校風好，條件和口碑都很棒，孩子們也有活力，這所學校在我們住的那片區域是熱門選擇。很多人爲了讓孩子符合入學條件，從北京的四面八方搬到附近來住。而像橙子這樣，在本校的學前班就讀，其實就相當於拿到了學校的通行證，只要情況不太差，一般總會通過。
不過，國際學校的課業負擔並不比國內的公立小學輕鬆。學生們通常到了高中階段，就會選擇出國。所以近幾年，學校尤其看重孩子們在國際考場上的分數。國外的高中錄取標準，也有逐年增高的趨勢。因此，孩子就讀這所學校，恐怕從一開始就要面臨很高的學業要求。
幾乎與此同時，我的小學要採訪歷年優秀畢業生，爲的是整理成一個校慶視頻。因爲我的工作是“拋頭露面”的，使我在人羣中還算面熟，所以也有幸在被邀請之列。
我的小學，坐落在北京長安街旁，很多校友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實在不值一提。回學校纔看到，當年我的班主任，現在已經是學校校長了。與校長談笑往事之餘，我聽到她說，現在我們學校在全市排名第二，每兩年還會招收一個“超常實驗班”。即使是每年的常規班，也是從幾千個報名的孩子中選出一百多個。更爲誇張的是，每年的小學一年級入學考試，都會有家長因爲緊張，暈倒在操場上。
校長問我：“你女兒要不要來？我可以幫你安排一下她的考試。”多麼鼓舞人的話語。我誠惶誠恐感謝了她，又趕快和家人分享這個好消息。
我和橙子爸爸有點兒亢奮地討論這兩種方案：考現在這所國際學校，還是去大名鼎鼎的公立小學？兩者都蠻有希望考取，而萬一都沒考中，就乾脆按片兒劃分到一所公立學校，也不會太差。
我好像都可以看到，橙子穿着洋裝樣式的校服短裙，揹着沉甸甸的書包，走在衆人矚目的校園裏。甚至還可以看到，若干年後長成大姑娘的橙子，成爲了“社會精英”的一分子。
最難捨棄的，是虛榮的捆綁
電影《少年時代》裏，媽媽說：“我的人生就是一個一個里程碑，小學，中學，考入大學，大學畢業，結婚，離婚，孩子成年，下一個里程碑，就是死去。”
橙子也好像離她自己那個流水線一樣的人生軌道越來越近了。等待她的，會有逐項增多的作業、大大小小的考試。而且，橙子要開始習慣競爭，超越別人，或者被別人超越。
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有誰不是這樣？這難道不是宇宙生存法則嗎？我也一度認爲，這雖然殘酷，卻相對公平，弱肉強食，是每一個生命必須面對的現實。
如果家裏剛好有個學齡前的孩子，爲人父母者，一定會經歷一輪價值觀的洗禮。我們到底想要什麼？選擇什麼？我們自己童年時的種種遺憾，可以在孩子身上得到彌補或改變嗎？當然，更多的家長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務實路線，爲讓孩子進入名校而費盡周折。
我和橙子爸爸應該屬於前者——比較願意反思自己的成長曆程。我們那時常常聊起自己的童年記憶。
我在一所百裏挑一的小學讀書，因爲平時的表現穩重得體，二年級就被老師指定爲大隊委，主持了學校裏幾乎所有的大型活動。到了10歲左右，在北京市都算得上小有名氣的兒童主持人、優秀少先隊員，到哪裏都受老師的歡迎，心裏總是暗暗得意。原來我的主持生涯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但是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我是不是喜歡站在舞臺上，有沒有表達自己的想法。諷刺的是，我自己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從來不會怯場，從來沒背錯過臺詞，我長得可愛又總是落落大方。小時候我篤定地相信，這就是我被選中的理由，而被選中總是值得驕傲的。
可其實，這不應該是我站在舞臺上的理由。我沒有內心的驅動力，找不到去發聲的願望。當然，在二十多年前，也沒有人希望一個學生司儀有自己的想法。
那時的我當然不會想到，二十年後，作爲一名職業主持人站在鏡頭前的我，感受到的那種茫然，成爲內心深處莫大的困擾，甚至影響到我對自己的評價和認知。
有時候，我們想要掙脫束縛去追求真諦，追求自由。那束縛如果是令人難受的，擺脫起來並不困難。偏偏，有些捆綁，看上去又體面又有光芒，這是最難捨棄的。
比如，我小時候毫不費力就擁有的舞臺，後來它越來越大，觀衆也越來越多，卻令我越來越不安。然而離開它，談何容易？
橙子可選擇的小學，無論是公立名校，還是國際學校，都讓她無須太多努力，便站上了比很多同齡人更高的起點。但是，這些自帶璀璨光環的校園，真的可以讓她獲得最好的成長嗎？
微信媽媽圈裏，時常會收到一些媽媽的拉票信息。一篇文章的題目我記憶猶新，文章叫《對不起，我不能爲你的孩子投票》，大意是說，我們不該把這種成人世界的小聰明和小圓滑帶給孩子，所以，請不要再給自己的孩子拉票。
可是，一位媽媽無奈地說，是孩子的班主任佈置了作業，請孩子家長給學校拉票。第二天，每個小朋友都要在班裏彙報，自己的爸爸媽媽給學校拉了多少票，而家長要把拉票的手機截屏發送給老師。
我聽了特別生氣，但是我不想朋友的孩子在班裏擡不起頭來，於是只能強壓憤怒，妥協地給這所學校投票，並給她發表的朋友圈鏈接點贊，以便她給老師截屏。
另一個好朋友，也對我說了一件讓她困惑的事情。她的女兒才上一年級，被老師選中在“六一”兒童節演出中當指揮。小姑娘特別開心，每天都認真練習。可是，就在演出前一週，老師突然領來另一個女孩兒，對她說，這個女生會和她一起練習，最後看誰的表現好，誰纔可以登臺。
我的朋友想勸女兒放棄，女兒不願意放棄，心裏又有委屈，只能繼續去練習，並且等待着即將到來的一場比試。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在職場，但是一個6歲的孩子應該去學着面對嗎？不要告訴我這是在磨鍊孩子的意志。
我願意相信，有時老師也是出於無奈才這樣做，但到底，成人世界的複雜已經侵襲到孩子們的地盤，其實，孩子們早已經沒有了地盤。城市裏的道路越來越喧囂，商家不會放過任何機會，各種廣告充斥着校園內外。要尋找一個地方，讓孩子可以奔跑和玩耍，擁抱自然，實在很難。
我和橙子爸爸忽然覺得，雖然我們小時候被禁錮了心靈，但是好在還有一個藍天白雲可以撒野的環境。但是現在的孩子，身邊的自然已經被摧殘得不成樣子，各種成功學的主流觀念又污染了他們心靈成長的土壤。
在那個北京還沒有停止供暖、春天剛剛來臨的時節，霧霾特別嚴重，房間裏經常開着空氣淨化器，我們出門不得不戴上厚重的口罩。後工業時代帶來的沉重感讓呼吸都無法暢快，有時感覺連眼球上也蒙了一層灰。
看着這個面目全非的城市，我們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們要爲橙子選擇一所真的適合她的學校，不是因爲它有多麼好的名望，多麼高的門檻，而是因爲，去掉一切虛浮，它真的適合孩子，適合生命的成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