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人員給嬰兒稱重時，她好像在向人們招手。“現在是9時33分，孩子出生了。”手術室裏，護士話音未落，新生兒洪亮的啼哭聲就已響起。
醫護人員給嬰兒稱重時，她好像在向人們招手。
“現在是9時33分，孩子出生了。”手術室裏，護士話音未落，新生兒洪亮的啼哭聲就已響起。新生兒科醫生將孩子抱到產婦阿晴（化名）身邊，讓她看一眼，並確認性別，是個女孩，5.4斤。
這是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手術室裏一場不算驚險的剖宮產，但特殊的是，35歲的產婦是個艾滋病毒感染者。12年前，她在產檢時意外得知自己感染HIV艾滋病毒，依靠艾滋母嬰阻斷技術，生下了健康的兒子；12年後的12月2日，世界艾滋病日的第二天，她又幸福地收穫了女兒。
醫生“裏三層外三層”
新生兒需立即服藥
12月2日早上7點半，婦產科醫生樊醫生查房時，發現產婦宮口雖尚未打開，但宮頸管已消失。這一跡象在提示，產婦腹中孩子快要分娩了。
正好孩已足月，不能再等待了，需緊急剖宮產。一旦羊水破了，孩子吸入母親陰道分泌物或者血液，感染HIV的風險會大大增加。8時30分左右，產婦被推進手術室。南方日報一名女記者在獲得產婦和醫院的同意後，也進入手術室，全程直擊這一分娩過程。
產婦躺在房間中央，全身被一塊塊綠色的布蓋上，只有頭部暴露在外。麻醉師先進入手術室。阿晴上一胎也是剖宮產，椎體周圍組織有纖維化，麻醉師不得不多次嘗試進行椎管內麻醉。
9時左右，醫生一個接一個走進手術室。與往常不同的是，醫護人員在穿上綠色的洗手衣後、穿上一次性手術衣前，還需要戴上一件類似於圍裙的防水服，戴上頭罩和麪罩，穿上水鞋、套上鞋套，再在手上套三層手套。
9時許，樊醫生劃下了手術第一刀，逐層切開腹部。在腹部橫切一刀後，同臺手術的馮醫生將腹壁向兩邊打開，樊醫生再下一刀，再切開包裹着孩子的子宮壁。“子宮下段薄，如果繼續等待，子宮破裂風險會增大。”樊醫生說，這臺手術做得很及時。
打開子宮後，樊醫生刺破胎膜，伸手從羊水中托住胎頭，將胎兒娩出，馮醫生剪斷臍帶，取出胎盤。新生兒科的醫生接過孩子，擦乾淨身體，放上秤盤。秤盤上，新生兒雙手上舉，腳丫亂蹬，頭髮溼嗒嗒的，雙眼眯成一條縫，哭啼聲此起彼伏，迴盪在手術室。
“孩子爲何哭得這麼嚴重，是不是有問題？”手術檯上一直揪着心的產婦問，醫生還在縫合着她的肚皮。“這說明他肺好，呼吸功能棒。”埋頭縫合的樊醫生笑答。
不過，孩子很快就被新生兒科醫生抱去新生兒科進行監護。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感染病中心主任、艾滋病專家蔡衛平告訴記者，艾滋媽媽產下的新生兒，一出生就需立即服用抗病毒藥物，來阻斷艾滋病毒的感染。抗病毒藥物根據孩子的體重來計算劑量，需連續服用6—8周。
產婦無需等待太久。醫生說，等過三五天就能出院，孩子也可跟着母親一起出院回家了。
生出健康的孩子
產婦備感安慰
剛出生的小生命是否成功阻斷了艾滋病毒的母嬰傳播，還需要18個月後才能最終確定，但阿晴一點兒也不擔心。12年前，她順利生下了健康的大兒子，這一次她更加從容。
第一次見到阿晴時，如果不是事先得知，很難將艾滋感染者與面前這個氣色紅潤、容貌出衆的孕婦聯繫起來。她看起來非常健康，已經有了一個12歲的兒子，比嬌小的她高出快一個頭。
12年前，23歲的阿晴第一次懷孕了，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在孕四五月時，產檢查出她感染了HIV病毒。當接到醫院的電話時，她一下子就蒙了。
“我沒想過我會有這個，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有這個。”阿晴儘量避免說到“艾滋”這個詞。“我也不知道是誰傳染給我的，談戀愛肯定會談的嘛，是吧？”她說，她也不敢打電話去問是誰傳給了自己。
當務之急是，孩子已經幾個月了，還能要嗎？當地婦幼保健院的醫生都告訴她孩子不能要，得打掉。在當地的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醫生建議她可以上網查一查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
查了資料，打了電話，阿晴很快就來到廣州，找到了艾滋病專家蔡衛平。
蔡衛平告訴她，吃藥就可以阻斷對孩子的感染，只要好好堅持吃藥，被感染的風險比中六合彩的機率還要低。他還說，去哪裏產檢都可以，差不多要生了再來廣州就行。聽了這席話，阿晴鬆了一口氣，安安心心回家待產了。
最後，在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兒子經剖宮產順利地出生了。但阿晴和家人並未就此放鬆，孩子到底有沒有成功阻斷，得等到18個月大時才能最終確定。在這18個月裏，孩子一發燒一生病，阿晴就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18個月後，檢測確認孩子HIV陰性，阿晴頓感渾身輕鬆。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對艾滋感染者來說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持。之後，生活就慢慢恢復正常了。平時，除了注意不要與孩子有血液接觸，其他的吃穿住行都一切如普通家庭一樣。
“我知道的頭兩三年比較難過一點，之後就沒什麼了。”阿晴說，剛得知自己感染時，很恐慌害怕，擔心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但她轉念又安慰自己：“大不了一死嘛，只要不要死得太可怕就好。”如今已35歲的阿晴更是看得很開：“有些人沒這個病的都不一定能活我這麼久呢。”
12年來，阿晴早已經習慣了與艾滋病毒共存的生活。抗病毒藥物她每天要吃兩次，早上10點鐘吃一顆，晚上三顆。她對吃藥很上心，一開始需要定好鬧鐘掐着時間吃，如今吃藥已經成爲習慣，如每天刷牙洗臉一樣必不可缺。出門在外總是有點尷尬，到吃藥時間她就去衛生間服藥。
在所有的艾滋感染者和病人中，阿晴絕對屬於比較幸運的那一個。莫名被查出感染艾滋病毒，阿晴的家人包括丈夫和公公婆婆也並未因此而歧視責怪她。“我家人都很單純善良，不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她說。
壓力還是有，所以她在保密這方面不敢有絲毫懈怠。十幾年來，除了丈夫、父母、公婆和寥寥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個祕密。已經12歲的兒子也對此毫不知情，阿晴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
“我們肯定是希望自己講出去人家也不會歧視，別人得了什麼病都可以很大方地講出去，我們這種就是不可以。”阿晴說。
艾滋媽媽健康生子的“三道關口”
給阿晴做產檢的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樑慧超說，每年前來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生孩子的，有五六十個艾滋孕婦。她們的病情都比較輕，因爲到了艾滋晚期往往難以受孕。而有計劃懷孕的艾滋感染者，往往也都會注意按時吃藥，將體內的病毒數量控制在比較低的水平。
HIV的母嬰傳播可發生在妊娠、分娩時和哺乳三個階段，即宮內傳播、產程傳播和產後傳播。因此，艾滋媽媽們想要生下健康的孩子，需要走過三道“關口”。
在孕期，艾滋媽媽們需要堅持服用抗病毒藥物。醫生會跟蹤艾滋孕婦體內的CD4細胞記數與病毒載量。CD4細胞是HIV的攻擊對象，因此CD4記數能夠直接反映人體免疫功能，是提供HIV感染患者免疫系統損害狀況最明確的指標。根據國家的政策，艾滋孕婦可以享受兩次免費的檢測。
如果監測到病毒載量上升、CD4細胞數量下降，婦科就會與感染科聯動調整孕婦的用藥，但樑慧超說這種情形比較少見，一般情況下病毒的控制情況都比較理想。
一直服用抗病毒藥物是否會對胎兒有傷害？樑慧超說，藥物本身不會對孩子有什麼不良影響。但長期服用艾滋抗病毒藥物，孕婦一般都會有一些胃腸不適，有可能會影響胎兒發育甚至導致胎兒早產。一些艾滋孕婦會有貧血的併發症，因此有可能會生出低體重的孩子。除此之外，並不會對胎兒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如果順利的話，孕產婦直到產前也不需要調整用藥，但樑慧超強調艾滋媽媽一定要持續用藥，終身服藥，不能因爲懷孕就不吃藥了，一次也不能耽擱。
艾滋媽媽遭遇的第二重挑戰是分娩時。胎兒出生時經過產道的時間比較長，有可能會接觸到羊水，以及母親的陰道分泌物或血液，發生感染的機率會升高。
樑慧超說，如果產婦的病毒載量低，其實可以選擇陰道試產，但孩子感染的機率也會隨之增高。因此，在孕38周左右時，產婦及家屬也往往都會選擇剖宮產。
剖宮產的時間選擇也有講究：孕38周前，孩子還未足月，醫生們會盡量等待；孕38周以後，產婦發生先兆引產、胎膜早破的概率會增大，爲了防範這樣的風險，往往在38周足月時爲艾滋媽媽進行擇期剖宮產。
產後，依然需要完成第三道挑戰。艾滋媽媽不提倡母乳餵養，寶寶出生後，會被送到兒科監護室，醫護人員會在給寶寶開始人工餵養時就預防性用藥，一般要連續服用6—8周。寶寶也會跟正常寶寶一樣3—5天就跟媽媽一起出院了。
寶寶出生後會一直監測體內的抗體直到18個月，寶寶1歲半時，才能最後確定有沒有感染艾滋病毒。
樑慧超告訴記者，2009年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婦產科開科至今，接診的艾滋媽媽約有400多例，其中無一例母嬰阻斷失敗。
艾滋媽媽懷孕依然是一個大難題
對艾滋媽媽們而言，隨着母嬰阻斷技術的成熟，或許如今懷孕後生下健康的孩子已經不是什麼難題。據12月1日廣東省衛生健康委員會通報，艾滋病母嬰傳播率從2013年的6.8%下降至2017年的4.7%，處於歷史最低水平。
但對於想要孩子的艾滋家庭而言，如何懷孕依然是一個大難題。
幾年前，阿晴就與丈夫動了要個二孩的念頭，但斷斷續續一直未付諸實施。“我老公沒有感染，我有，想再要一個孩子其實是蠻頭疼的一件事情，不知道該怎麼懷上。”
蔡衛平告訴她，由於她體內的病毒量很低，其實在排卵期的時候可以嘗試自然懷孕，阿晴當然不敢冒這個險。
爲何阿晴12年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自然懷孕，卻未把病毒傳染給丈夫和孩子？樑慧超解釋，男性與女性生殖器結構不太一樣，夫妻僅一方是艾滋感染者時，在進行無保護措施的性行爲時，丈夫從妻子處感染的機率要低於妻子從丈夫處感染到的機率。而早期胎盤結構比較緻密，HIV病毒難以突破胎盤屏障進入胎兒循環。此外，由於阿晴體內的病毒量一直比較低，也會降低對丈夫與孩子的感染機率。第一次懷孕，第一個孩子幸運地沒有被感染，如果要生二孩的話，當然不能再博運氣。
在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看病時，阿晴認識了一個嫁到日本去的女病友。對於僅有女方感染的“單陽家庭”，日本的醫院可以提供一種用來“自助式”人工授精的注射管，女病友就從日本寄了七八個這樣的一次性注射管給阿晴。
阿晴盲人摸象般地摸索了很多次，在這些注射器還剩最後一個時，幸運地成功懷孕了。成功懷上二孩，阿晴很開心。這一次懷胎她完全不擔心。“我都生了個健康的孩子、長那麼大了，完全沒問題。”
樑慧超解釋，其實這就是一種“人工授精”，也不用專門的試管，拿普通的注射器操作也可以，抽取男方精液直接注射進女方陰道內。但相比醫學生殖中心的專業操作，成功機率會小很多。
專業的人工授精，要先進行“精子洗滌”，選取出較有活力的精子，在B超監測下，在女性排卵期時直接打入宮腔，可以大大提高受孕機率。“自行操作只能盲目地打進陰道內，能進入宮腔的精液可能很少，而且患者也難以知道自己確切的排卵期。”樑慧超說。
人工授精、單精子胞漿內注射是目前已非常成熟的輔助生殖技術，但最需要它的感染病人卻無法使用。由於擔心交叉感染以及來自社會的異議，目前國內並沒有任何一家醫學生殖中心能給感染病患者提供輔助生殖服務。目前一方感染一方正常的“單陽家庭”，幾乎都是通過自然受孕懷上的孩子，可想而知這樣傳染給配偶的風險有多大。
此外，HIV陽性患者不孕的機率也會比正常人要高，約爲15%，而且她們發生自然流產概率也比正常人要高4倍。她們也同樣需要生殖助孕技術。
“如果要不了後代，"單陽家庭"更可能會離婚。”樑慧超說，正規醫院不能提供這樣的服務，許多病人就只能轉入地下偷偷摸摸做，反而更不安全，感染給正常人羣的機會更大。
需要輔助生殖服務的感染病人，除了艾滋感染者，還有梅毒等其他感染病患者。樑慧超有一個夢想，推進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建立感染病生殖中心。專門爲感染病人建設的生殖中心，可以與非感染病人羣區分開，單獨設立實驗室，設置冷凍液氮罐、無菌操作檯、顯微鏡等設施設備。
